八年來,我學習像一棵樹一樣安靜地活着,不顧世人眼光,只管長自己的葉,開自己的花。即使受傷,我也學習像樹那樣從傷痛處長出新的枝葉,開出更美的花。我的所有活法都來自學習樹。樹可以把污穢之物轉化為自身的養料,我也就學着療癒生命裡的傷害,轉為滋養。——歸樹


我知道我被母親放棄了,父親會要我嗎?


上星期母親寄的一箱花生到了,我拆開來,伸手去感受花生仁的觸感,圓潤光滑又有點清涼。想著母親小心種植它們,又親手摘下清洗曬乾,再仔細挑選最好的花生,一粒一粒地剝好,最後一層又一層地包在布袋子裡寄給我,我生命裡枯竭的部分有了細微的生命力。我跑到樓下的公園,向着大樹禮敬,小聲告訴離我最近的那棵樹:“樹,你看到了嗎?最後一段枯枝也要發芽了,謝謝你們讓我等到這一天。”


這“最後一段枯枝”源於4歲那年,父母在各種爭吵、打架、摔東西之後離婚了,出生才幾個月的妹妹被判給父親,而我則跟着母親生活。一年後,母親卻沒有繼續撫養我,在還未和父親商量的情況下,硬是把我帶回父親家裡,一走了之。


那晚父親不在家,奶奶在另一個房間照顧妹妹,沒有人搭理我,我像是一個陌生人,甚至都不知道去哪裡吃晚飯。我躺在媽媽住過的空房間裡,那裡已經一年沒有人住了,沒有燈,沒有被子,只有硬床板和無盡的黑暗。我心裡知道我被母親放棄了。父親會要我麼?我又冷又害怕,蜷縮在床上發抖,黑暗裡好像隨時都會有怪物出現。


我緊緊地閉着眼睛流淚,不敢哭出聲,也不敢向奶奶求助。奶奶不喜歡母親,我害怕她會把我趕走。後來我實在冷得受不了了,就摸索着從衣櫃裡翻出一些舊衣服蓋在自己身上。後來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,但是那種無盡的黑暗一直蔓延至我後來的人生。


累積了十年的愧疚、怨恨……在青春期全面爆發,我陷入了抑鬱


母親從此杳無音信。父親好心收留了我,卻失去了他另一段即將開始的婚姻,因為那個女人願意接受妹妹,但不能接受我。從此,我對父親充滿愧疚,對母親是無盡的怨恨。雪上加霜的是兩年後奶奶突然中風癱瘓了。


家裡沒有女人,父親要幹農活掙錢養家,身為長女需要承擔家裡的事情,雖然我只有7歲。每天我需要照顧奶奶,給她洗澡、洗頭、洗衣服、做飯,再給妹妹洗澡、洗頭、洗衣服、喂飯,而自己則全身髒兮兮地去上學。


我沒有時間寫作業,回到家就是做飯,生不起火爐子的時候,一個人在廚房裡無助地哭到累,還是要繼續生火。我的個頭還沒有灶台高,就站在灶台上面炒菜。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多,直到奶奶病逝。又過了兩年,繼母嫁過來,我又開始害怕繼母不喜歡我,就更加努力地做家務。一年後,弟弟出生,我離家到寄宿學校上初中。


我以為離開了家,生活就輕鬆了,既不需要做家務,也不需要照顧小孩。我絶對無法預料到,心裡累積了近10年的愧疚、怨恨、憤怒、委屈、孤獨、無助、悲傷在敏感、脆弱的青春期全面爆發,我陷入了深深的自閉和抑鬱。

初中三年,我成為人群中突兀的存在,幾乎沒什麼朋友,被班裡同學孤立、排斥和中傷。我感覺自己再次被這個世界所拋棄了。我每天都會流淚,希望晚上可以一睡不醒,或者某個早晨可以找到一種不痛不癢、無知無覺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,我生命裡所有的關係都枯萎了,而我也將枯萎在這花季年華。

生無可戀,大抵如此。那是生命裡似乎永無天日的靈魂暗夜,我深深地感受到內心對死亡的渴望。

坐在大樹旁,我覺得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,永遠不會被拋棄

初三那年,學校初中部搬到郊外的新校區,那裡緊挨着大片大片的田野和蘆葦地。我仍然掙扎在生與死的抉擇中,我討厭學校,也不想回家,除了不得不上的課,多數時間我都呆在田野裡。野外的風和莊稼讓我感到安寧,就像小時候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數竹葉間漏下的日光一樣。

有一天傍晚,我又一次獨自靠着田野邊一棵大樹坐著,自言自語地問那棵樹:“你有沒有父母?你的朋友在哪裡?你一個人長在這裡覺得孤獨嗎?你有沒有被拋棄過?你能懂得我的悲傷嗎?”樹一直靜默無語。在那一刻,得不到回應的我感覺自己就是一棵長在荒原的樹,還來不及開花就一直在枯萎,無人知曉,無人關心。我抱著那棵樹失聲痛哭。

為什麼我不是一棵樹呢?像一顆種子飄落到哪裡,就在哪裡落地生根,它們以天為父,以地為母,只要在天地間,它們都安寧生長着,不似我這般愁苦。“樹啊,如果我能像你一樣就好了。”我從地上站起來,雙手像樹枝伸向天空,雙腳像樹根一樣踩着大地,我想至少可以感受一下做一棵樹的感覺。

我感受到陽光灑在樹身上,也灑在我身上,清風吹拂過樹葉,也吹拂過我的短髮,大地滋養着樹根,也支撐着我的雙腳。那一瞬間,我感覺我和樹是一體的,我們都是大地的孩子,陽光和清風同樣寵愛我們,永遠不會被天地所拋棄,就算到了生命盡頭,也不過是重回大地的懷抱。

我莫名地感受到了來自天地的愛,居然直直地朝着大地跪下:我從今天開始以你為母親,我會像一棵樹一樣活着,做好大地的孩子。

我所有的活法都來自於樹,學習它將污穢之物轉化為自身的養料

八年來,我學習像一棵樹一樣安靜地活着,不顧世人眼光,只管長自己的葉,開自己的花。即使受傷,我也學習像樹那樣從傷痛處長出新的枝葉,開出更美的花。我的所有活法都來自學習樹。

樹可以把污穢之物轉化為自身的養料,我也就學着療愈生命裡的傷害,轉為滋養。2013年,我站在大學畢業的時點上,此時父親疼愛並支持我,我也深深感謝他對我付出的一切;弟弟妹妹都和我親密,我也真摯地愛着他們;我和繼母之間互相理解,從心底裡尊敬她。今年我和生母重新建立了聯結。八年了,那棵幾乎枯萎的荒原之樹,終於枝繁葉茂。

有人問我:“你有着那樣的童年,卻活得這麼有力量,你是怎麼做到的?”我思索着說:“我不知道。那時我還沒有長大到可以瞭解任何一種心靈療癒方法,或者遇見那樣的人來指引我。我只是遇見了一棵樹,我很羡慕它,就傻傻地向它學習如何做好大地的孩子,就這樣而已。我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歸樹。大概是大自然療癒了我吧。”

來自: 心探索雜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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